周作人:买墨小记
我的买墨是压根儿不足道的。不但不曾见过邵格之,连吴天章也都没有,怎么够得上说墨,我只是买一点儿来用用罢了。我写字多用毛笔,这也是我落伍之一,但是习惯了不能改,只好就用下去,而毛笔非墨不可,又只得买墨。本来墨汁是最便也最经济的,可是胶太重,不知道用的什么烟,难保没有 化学 的东西,写在纸上常要发青,写稿不打紧,想要稍保存的就很不合适了。 《天工开物》制墨图。 买一锭半两的旧墨,磨来磨去也可以用上一个年头,古人有言,非人磨墨墨磨人,似乎感慨系之,我只引来表明墨也很禁用,并不怎么不上算而已。 买墨为的是用,那么一年买一两半两就够了。这话原是不错的,事实上却不容易照办,因为多买一两块留着玩玩也是人情之常。据闲人先生在《谈用墨》中说, 油烟墨自光绪五年以前皆可用。 凌宴池先生的《清墨说略》曰, 墨至光绪二十年,或曰十五年,可谓遭亘古未有之浩劫,盖其时矿质之洋烟输入 墨法遂不可复问。
所以从实用上说, 光绪中叶 以前的制品大抵就够我们常人之用了,实在我买的也不过光绪至道光的,去年买到几块道光乙未年的墨,整整是一百年,磨了也很细黑,觉得颇喜欢,至于乾嘉诸老还未敢请教也。这样说来,墨又有什么可玩的呢?道光以后的墨,其字画雕刻去古益远,殆无可观也已,我这里说玩玩者乃是别一方面,大概不在物而在入,亦不在工人而在主人,去墨本身已甚远而近于收藏名人之著书矣。 我的墨里最可记念的是两块 曲园先生著书之墨 ,这是民廿三春间我做那首 且到寒斋吃苦茶 的打油诗的时候,平伯送给我的。墨的又一面是春在堂三字,印文曰程氏掬庄,边款曰:光绪丁酉仲春鞠庄精选清烟。 长方形朱砂墨。 一面作阳识花边纹,阴文填金楷书 春在堂 ,下方印阴识 程氏掬庄 一面回纹阴文填金楷书 曲园先生著书之墨 ,侧作阳文楷书 徽州胡子卿制 另一侧作阳文楷书 光绪丁酉仲春鞠庄精选清烟 款。 其次是一块圆顶碑式的松烟墨,边款曰,鉴莹斋珍藏。正面篆文一行云,同治九年正月初吉,背文云,绩溪胡甘伯会稽赵烧叔校经之墨,分两行写,为赵手笔。赵君在《谪麟堂遗集》叙目中云 岁在辛未,余方入都居同岁生胡甘伯寓屋, 即同治十年,至次年王申而甘伯死矣。赵君有从弟为余表兄,乡俗亦称亲戚,余生也晚,乃不及见。小时候听祖父常骂赵益甫,与李苑客在日记所骂相似,盖诸公性情有相似处故反相克也。 近日得一半两墨,形状凡近,两面花边作木器纹,题曰,会稽扁舟子著书之墨,背曰,徽州胡开文选烟,边款云,光绪七年。扁舟子即范寅,著有《越谚》共五卷,今行于世。 其《事言日记》第三册中光绪四年戊寅纪事云: 元旦,辛亥。已初书红,试新模扁舟子著书之墨,甚坚细而佳,惟新而腻,须俟三年后用之。 盖即与此同型,唯此乃后年所制者耳。 日记中又有丁丑十二月初八日条曰: 陈槐亭曰,前月朔日营务处朱擞勋方伯明亮国省言,禹庙有联系范某撰书并跋者,梅中丞见而赞之,朱方伯保举范某能造轮船,中丞嘱起稿云云,子有禹庙联乎,果能造轮船乎?应曰,皆是也。 范君用水车法以轮进舟,而需多人脚踏,其后仍改用篙橹,甲午前后曾在范君宅后河中见之,盖已与普通的 四明瓦 无异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