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丹青访谈
我们的话题从城市开始吧。我知道你到过国内外的很多城市,那么一个城市最吸引你的是什么呢?没想过。一个城市能不能吸引我,要到了那儿才知道。比方说,内地的县城就很吸引我。
我十六岁到江西去插队,在深山沟呆了好几个月,头一次有机会给“借”到公社去画宣传画。到了公社,我与另一位同学决定步行去县城!七十多里路,不停地走。那时看见公路就兴奋,公路意味着走出山沟。
其实就是个破县城,赣南,宁都县——红*四次反“围剿”就在宁都大山区——70年代宁都县已经有路灯,有刨冰卖,有饭馆,有猪肝汤,三毛钱一碗,还有一家县电影院。
今天看来,那根本不叫城市,只是一条街。我那时揣着乡下人的心眼,对宁都城羡慕极了。
还有就是拉萨,年,我第一次去,完全反应不过来。我想我是回到古代了,那完全是个中世纪的城市。
但大都市不容易让我震撼,因为我生在上海。我必须在被置换的情况下才会对一个城市发生惊讶。我呆得最长久的两个大都会,一是上海,我十六岁离开;一是纽约,呆足了十八年。我很难谈论这两个城市。
人与城市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?不知道。(沉吟)上海嘛,应该算作我的“故乡”,但不能说故乡,故乡是指“草根”,草根的意思,是你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。上海是中国第一个现代移民城市,移民是失根的人群。
西方有好多现成的说法,定义现代都市与人的关系。从波德莱尔到本雅明,都说,都市里全是身份不明的人。
上海当然也有本帮人,但他们的第二代也会迷失,同时扎根。我小时候,上海是广东人、宁波人、苏北人三大帮,现在已经很杂了。
像我家这样,父亲从广东考来上海海关大学,然后留下来,是移民。我离开上海去纽约,也是移民——我父亲现在还不能讲纯正的上海话,但我和弟弟就是标准上海人。而我在纽约待得再熟悉,也和从小在纽约或布鲁克林长大的孩子不一样。
我女儿生在上海,在南京长大,八岁到纽约。她喜欢中国,她认为纽约boring,不好玩,但她最后认同的还是纽约,小学、中学、大学都在那边上。
童年记忆很重要。如果童年记忆和这个城市有关系,这个记忆会一辈子跟着你,或者你一辈子走到哪儿,你都会想到那个城市。
我不知道人与城市的关系确切指的是什么,这句话应该在很长的叙述当中被说出来,而不是一句话定义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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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市里的墓地,可能就是人跟城市的关系。
十九世纪以前,各个国家都是农村型的,跟大自然很有关系,死了,埋到土里去。陶渊明的“托体同山阿”,就是这意思。
纽约有大片墓地,我每次看到,总好像很有感触,但我很难说出来。《北京人在纽约》,就有一场戏在墓地。全是洋人的墓,当中站着几个中国人。
巴黎有著名的墓地,肖邦埋在那里,他是波兰人,马拉美也埋在那里,他是法国人。柏林、伦敦、维也纳,都有,葬着很有意思的人,你会想去看一看。
我去过莎士比亚的墓,在他老家的镇上——那镇子跟四百年前一样,什么都没动。在教堂里,在祭坛脚下,和别的什么当地名人的墓碑排列在一起。所谓墓碑,就是一块杂志大小的牌子,写着“诗人莎士比亚”。
纽约市中心随便哪个教堂,园子里也有墓,栏杆外车水马龙。
人活着,跟蚂蚁一样,你从高楼上看下去,满街蚂蚁。蚂蚁们后来死在哪里呢?你不一定生在这个城市,但你很可能死在这个城市。
中国城市里已经没有墓地了。活人都挤不过来,哪有死人的地盘呀!但你的骨灰会保存在城市远郊殡仪馆某间冰冷的房间里,在某一格里,一小格,跟抽屉一样,放在那儿,标明号码,周围堆着假花,花瓣上全是灰尘。
对,这就是人和城市的关系。
城市大规模地建设和改造,并没有带给城市美丽,原因在哪儿?生活是好过多了,方便多了。我出国时不能想像:冷热水、马桶、空调,都有了,好多了。小康社会,咱们达到了。
怎么会达到?穷太久了,穷怕了,穷疯了。赶紧拆!赶紧建设!
美丽?去他妈美丽。鲁迅死了,本来他打算写一篇文章,单是论“穷”。
全世界都一样。工业文明出现了,人与土地、自然、邻居、动物,跟四季的关系,永远改变了。然后人就被时间分割,被公寓分割,人的生命,全都切分好,全都给你弄好了,你只是一个一个用完它,然后死掉,缩在一只木盒子里,占用一格事先买好的格子,编着号码。
这就是现代化。
同样的礼物等着所有人。只要不出意外,别弄得尸骨无存,那么,大家在殡仪馆小格子里的位置,都安排好了。
我在江北插队时,就在农村办的骨灰盒厂画过几百个骨灰盒,里面想必早已放满了人灰,外面就是我画的青松白鹤万年青。
得不到这待遇的人,拼命争取。大量民工移民,就是为了殡仪馆那一小格待遇。
农民说:老子在泥巴里苦了几辈子,老子死也要死在城里。
现代生活的一面,是非常舒适,非常方便;另一方面,就是卡夫卡讲的道理:一切归档,不单是文件归档,你这条命,你的所有生活程序,也归档了。没有人能逃脱这些。
很好,在公寓里,弄点杂志看看,泡泡澡,打开电视,就是让这种归档的生活看上去很幸福。
全世界现代化就是指大家住在水泥森林里、水泥鸽子笼里,假装种点树,养点花,表明和自然还有联系。最开心是开发商,哄着大家住进去,他数钱。
我只是提前进入现代都市,过所谓现代生活。回国后,发现大家也初步进入现代都市的生活。大家挺高兴。我不是在描述悲惨或荒谬的事,这一切很甜蜜。
你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会感到快乐和舒服?这个房子在城市还是在乡村?到美国后我就怀念插队的地方。后来发现其实我怀念的根本不是插队的地方,那儿太苦了,我根本受不了。我怀念的其实是所谓农耕社会的生活。除了苦,我庆幸我知道什么是古人过的生活。
“狗吠深巷里,鸡鸣桑树巅”,“雨中山果落,灯下草虫鸣”。我知道现在我来说这些诗句很虚伪,但我真的当过好些年农民,往炉灶里塞柴草,就着油灯看书,听瓦片上的雨。
王维有句:“山中一夜雨,树杪百重泉。”纽约下大雨,我撑着伞看街沿水流如注。我插队的山里下暴雨,沟渠的水也是那样涨满了,拼命流。
我实际上不怎么能离开城市生活。上海决定了我的“生理”。
方便。方便害了所有人,他妈的,巨大的圈套。电话呀、车呀,所有所有,构成我们今天都市生活的一切,太方便了,你得承认这是很舒适的生活。
但我真的在农村生活过,真的是一个山村里的村民,长达八年,我的户口和身份真的就是农民,过着前工业时代的农耕生活。
好太阳出来了,我们要把柴拿出去晒,夜里起露,又要收回家,堆好。当春雨山洪淹没秧田,我和全村人一样担心秧会烂掉,担心年景和收成……
为什么我会怀念那种生活?这怀念使我更虚伪还是更真实?
中国的房地产把欧亚风情、罗马柱、枫丹丽舍搬到中国,国人趋之若鹜。那么,造成中国房地产欧洲复古风的原因何在?是开发商的责任?是*府的失职?还是文化人引导的缺失?整个生活方式、居住样式,整个生活的想像力,都学美国。据说美国学的是所谓罗马,二手、三手的罗马。美国学得有板有眼,中国学得不伦不类,就是这个区别,但都在学。
问题是美国历史两百年,中国历史五千年——五千年向两百年看齐。帝国思想,权力、荣耀、铺张。这很可笑,在一个现代社会里,模仿两千年前的权力景观。
这是一个原因。
第二个原因,老百姓没选择。你们老说选择选择,老百姓选择什么?老百姓在整个城市发展建设中永远是缺席的。有谁问问他们?
少数老百姓搬进罗马花园去了。他不会在意这里是罗马花园还是东四十条,他很骄傲:我现在住在罗马花园。
他不会去想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。街坊邻居没有了,枣树、槐树没有了,没地方散步了,但他还是会得意。我在郊外的新公寓看见城里来的老人孤零零半夜遛狗,狗很满意,人也很满意。
这个民族穷得太久了,一切在告诉他,我们不再穷了,我们也有地位了。全中国都在过一种假想的西方生活,全中国陶醉在这个假想中。罗马花园证实了这种假想。梦中的景象全是外国。
这一百年所有事情告诉你:我们以前的日子是不好的,不要再过那样的日子了。
再一个原因是革命。阶级灭掉了。中国地面上,士绅、精英、资产阶级、贵族,绝了种了。这些人一消失,剩下的就是密密麻麻的人口。
这密密麻麻的人口,用现在的说法是“素质太差”,所以要弄什么“素质教育”。素质太差的人口是没有判断力的,你给他选择权也没用:没有判断,谈什么选择。
中国有自己的建筑传统和建筑文化,那么在当下,什么是最适合中国的城市建筑和城市文化?
没有,没有东西适合。中国的建筑传统适合中国那样的帝制和农业社会、手工业社会。它的格局、功能、美感,它的种种牵涉文化的东西,是跟历史呼应的,和文化长在一块儿的。
共和国第一代领导人知道什么是好住房,什么是住房文化。中南海我没进去过,可是你去看看康生的庄园,现在开放,叫“竹园”宾馆,就是昔日的王府。大树、老树,各种奇花异草、水池、台榭、回廊。小德子住过,盛宣怀住过。
上海、南京的好房子是西式洋房,也给住满了。
中国现在是进入后工业时代的国家,已经真的变成一个初具现代规模的国家,进入信息时代。在这样一个格局里,你把中国的农耕文化、把汉唐的东西放在里面,它就变成一个连续剧的摄制片场,像个旅游景点,不真实了。
上海“新天地”是钱堆起来的,是石库门弄堂的高级残骸,残骸里塞满了欧美昂贵的消费点,游客在残骸里走来走去。“新天地”要不是临近“一大”会址,照样拆,早就拆了。
所以在目前的景观里,这个民族已经无法辨认自己,也用不着辨认自己。住着就行了。在城市问题上不要谈文化,我们没有资格谈。我们凭什么谈?
巴黎人有资格,罗马人有资格谈,因为整个巴黎、整个罗马好好的在那儿,旧城和新城,你要哪一个。
法国人也废了帝制,全世界第一个“走向共和”的国家就是法国,皇帝给砍了脑袋了,可是皇帝的所有玩意儿,法国全都留着。凡尔赛宫、行宫、城堡、猎场,包括皇家和贵族的全套生活方式,都在。宫廷的地面到今天还保留着石沙,是当年走马队用的。他们绝不铺上别的什么现代材料,他们要摆这皇家的谱。
我们拍不出人家的古装戏。故宫支摄影机,稍不留心,故宫外面的新建筑就进了镜头了。
罗马有资格谈,所有新建筑必须在罗马旧城外起建。罗马城和意大利全境的小镇,两千年来天天敲钟,一敲,那鸽子就绕着钟楼飞啊!所有文艺复兴前后的习俗,都留着。每年热闹。一到那时候,就穿上几百年前的全套衣服,满街走。
西班牙还在斗牛。我们没什么资格谈了。紫禁城是个旅游景点,你没资格住进紫禁城。你去住也未必喜欢,房间那么小,皇后的睡房跟现在的高级公寓单元比,还没哪位二奶的厕所大。
我们没有资格谈文化,谈历史。老北京可以谈,但他只能谈他的记忆,不是谈文化。再过十年、二十年,老北京全死光了,谁谈?
从鸦片战争、辛亥革命到年革命,到“文革”,一切的一切都是让中国转型,变成现代国家。可以讨论做得不够还是过火了,但无论是共产*还是国民*,都是为了让它转型,为了不受别人欺负,为了国家强大。
那些转型的国家比如俄罗斯、印度、日本,可能有比较好的例子。比如日本,它保留了自己的文化。
但你到印度去看看,它保留传统比中国多,可是国家一塌糊涂。饥饿、贫富悬殊、混乱、愚昧、无知,比中国糟糕多了。这时你会觉得中国蛮好的。
中国有顽强的、如阿城所说的“世俗精神”:顶要紧是活着,吃得好,玩儿得好,高兴。这也是中国文化。
我们谈中国文化,都是谈精华,谈高文化,可是在当代的日常生活中,这些东西真的没有用了。这些东西,比如我桌子上那个俑,我们现在当它一个摆设,当时可不是做摆设的,唐朝哪有家里边放个俑。俑是放在墓里陪葬的,不是欣赏的。
一小撮人迷这个东西。
老百姓家里绝对要放电视机,上面盖块纱布,墙上挂一些谢霆锋、黎明、赵薇、王菲的照片之类。或者闪亮的五颜六色的工艺品,很俗气,但是很喜气。
文化人没资格谈城市,城市是为大多数人的。大多数人现在已经很高兴了。有吃有住,餐馆里那么多人,没有一个国家的餐馆像中国这么火,人气这么旺。
什么是文化?中国的文化到底是个怎样的文化?我们应该坚持自己的文化吗?文化就是一套价值观。就是礼义廉耻信,就是温良恭俭让。就是“君臣、父子、夫妻、兄弟、朋友、“五伦”……是先秦时代确立的一整套价值观。一路下来,儒家、道家、佛家,混在一起用,用得很得当,怎么入世,怎么出世,怎么进,怎么退……中国文化,你不能说完全没有了。你比如中国重人际关系,就是从“五伦”里面走出来的。一整套待人接物、为人处世的观念,你再怎么西化,人际关系还是老一套,和西方人际关系不一样。
现在的贪官污吏,东窗事发,老婆孩子、姑嫂婆媳,都给牵连,甚至铐进去。这就是人伦关系给闹的。
你法制再弄,再完善,碰到人际关系,变形、变质。要好几代人才会逐渐改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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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真正的音乐是周朝的音乐,到汉代失传了。后面的音乐,再没回到那个高度。元剧,失传了。明的昆剧,也几乎失传了。京剧才不到两百年历史,早已没落了。
文学呢,整个语言变掉了。古文完全失效,连白话文都变质。当代所有小说家,60岁以下的,你看不到他们的语言跟汉语大传统有什么关系。绝大部分作家一开口,一下笔,全是年以后的白话文,年以后的文艺腔。
但西式的长篇短篇小说起来了,所谓新文学。有的写得很好,我看了非常感动。但看过就忘了,除了故事梗概,全忘了。不会一读再读,不会吟咏再三。
古文,随时看,随时感动。
“国画”还在:作为画种、工具,还在。但是山水画背后的道家精神和生活方式,没了,剩下一个样式。油画之类起来了,几万人在吃油画饭。马上要开油画大展了,像煞有介事。
各种民族文化、民间文化,正在迅速灭绝。剪纸、秦腔、河北梆子,几千种玩意儿,每天都在消失。只剩下几个人在弄,那几个人一死,就没人弄了。所以国家现在申请要保护所谓“非物质遗产”,录音、录像,存起来。
再一个定义就是古代留下来的建筑。中国历史大约每隔两百年一个周期,拆!到了共和国,地面上能看到最古的建筑,也就是到明朝为止,其他号称魏晋唐宋,大半是明清重修的。
中国的砖瓦木石结构,容易坏,容易拆。问题是拆了两千年,大样式在,大风格没断。到近百年的一拨一拨拆,可就拆一回变一回,直到全中国变成西式建筑了。
真正的古迹,像罗马斗兽场,真是两千多年前那个斗兽场。欧洲那是石结构,万年长。
所以要弄文物保护单位、申请世界遗产,那意思就是叫你别拆了。
我引过个例子。过去饭店里挂个牌子:“本店不打骂顾客。”你吃到一半打起来,我们不负责,因为我们没挂这个牌子;如果把个什么陵墓拆了,人家会说,你没挂国家文物保护单位,你没说不许拆呀!好——推土机开过去。
中国的文明现在全是西方文明。文明可以学的,文化没法子学。所以还剩人际关系是中国文化,包括生老病死的态度。但也会慢慢西化,像安乐死。
性观念就不用说了,好在祖宗的性观念其实很开放,现在只是恶性地回到过去。在古代,包二奶、三奶、四奶,没人吃惊。
再过几十、上百年,全世界都一样。全世界的机场早已一样了,你到机场,不觉得去到外国,也不觉得回到祖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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