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面的话
今天是陈丹青64岁生日。
与你分享一篇《荒废集》中的文章《幸亏年轻》,这篇文章中,陈丹青回顾了他上世纪70年代的青春岁月。
这段青春,与国家命运紧密纠缠,带有那个年代的特殊氛围。今天的年轻人,应该很陌生了,但我们相信,这段岁月不一定美好,却值得被铭记。
你读完这篇文章大概需要二十分钟,很长,但很值。
另外,报告一个好消息,陈丹青的《局部》第二季马上就要奔赴纽约开拍。
很高兴,64岁的陈丹青,又要去上“大学”了——
“我是文革的一代人,没上过大学,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就是我的大学,我想带大家去我的大学看一看。”
幸亏年轻
——回想七十年代
文
陈丹青
陈丹青,年3月摄于上海人民广场
说什么都不宜
年秋初,我以知青身份有幸被西藏自治区“美术摄影办公室”——“文革”期间各省唯一的美术机构——借去画画,同行者另有南京艺术学院陈德曦老师和王孟奇。9月1日到拉萨,我们落宿幸福东路12号二楼,短暂的高原适应后,天天散在街头画速写。
9月9日午后,我们正收拾画具,负责安排活动的“美影办”主任屠思华上楼进屋,并不看着我们,说:“这样子,下午不出去了。四点钟电台有重要广播。”旋即离开。
我们各自坐下,忽然好安静。那么,是毛主席死了。
活在年的人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感觉,那是怎样的一年。元月周恩来殁,仲夏是朱德的死,“人心惶惶”,不准确,那年,人心是在默然等待,暗暗地猜……
拉萨阳光猛烈,我记得屋里的静,三个人刻意扯些别的话题,闪避目光,不敢对视,抑制嘴角的痉挛,只怕猝不及防,笑出来——
“那一瞬间,他没有能够使他的脸色适应于他的过失……他的面孔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浮现了他那素常的,因而是痴愚的微笑。”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的开篇这样描写奥布隆斯基偷情后被妻子发现的一瞬。不合时宜的表情!
“文革”翌年家里接到一封报丧的信,是父亲有位老同学干校瘁死,我先拆看了,递给父亲时,也曾忽然发笑,其时十四岁——年我满二十三岁,已知事关重大,然而9月9日下午我们竭力抑制的正是托尔斯泰捕捉的那种笑,虽则理由大异,但何其危险:笑是可怕的证据,门虽关着,三个彼此信赖的人,可是一笑之后怎样收场?说什么?说什么都不宜。
确凿的经验无法确凿描写,我确凿记得那天下午怎样吞咽有罪的笑意,同时心生恐惧。四点钟到了,一遍又一遍的哀乐、回放,那些年城乡遍布高音喇叭。
几天后,拉萨广场庞大的葬礼,万人默哀,所有警报汽笛齐声鸣响。今年,汶川地震再度全国举丧,我伫立街头,从风中肃然辨听远近四外的机械哀鸣,想起三十二年前。三十二年后,此刻,我斗胆写出当年的真实,但找不到准确的词。
此后我不再目击千百人颠扑号叫的壮观。葬礼中陆续有人昏倒,被抬出行列。那年10月我画成的大油画便是一组痛哭的脸。这万民痛哭的理由,是大悲痛、大忧患、大解脱,或者,仅只因为恐惧,因恐惧而趁势放声一哭。
我确知人民哀伤,我同样确信,那时,许多人,包括中南海诸公,都在暗暗等待终结的一刻,只是没人知道此后中国将会上演什么剧情……当我混在挤挤挨挨的葬礼行列中用力低垂头颅,周围数百人的号哭一阵阵如爆炸般轰鸣,怎么办?
那些年我为种种理由感伤泣涕,可现在只剩几个人便轮到我上前鞠躬,眼中还是没有泪,怎么办,我绝非无动于衷,但此刻必须痛哭!
疯狂搜索悲酸的记忆,忽然想起“美影办”资料中一幅老照片,是当纳粹占领巴黎,有位街头观看的法国绅士被屈辱扭歪胖脸,老泪溢出……一阵眼热,下颌趁势抽搐,几秒种后,我成功地哭起来。
演员。罗伯特·德·尼罗曾主演一位嗜好歌剧的黑帮教父,他的手下潜入剧场悄声通知:警长已被击杀。正为咏叹调感动而泪流满面的德·尼罗在哭的抽搐中,裂嘴笑了,同时继续痛哭。
我又曾读到于是之的自白,他说,每当在《茶馆》第三幕规定情境流下泪来,他就心中默念:“没演砸、没演砸。”我岂是演员,大葬礼那天的急不择泪绝对不是表演、不是假装,当然,诸位,我也不是真的在哭:哭毛泽东。
这篇文字被指定从年到年,描述“七十年代”。其实,年9月9日之后,在中国,“七十年代”已告终结。此后数年,全国上下的百般骚动不过是为八十年代开始了种种铺垫和预演。
承认吧,你就在这如蚁的人流中
人忆述三四十年前的往事,其实难。记忆是内心的“视像”,封存无为;回想,则近于“思考”,不安分,试图有为了;一旦转成文字,被人读,就有要人相信的意思了。
我爱读各种回忆文字,然而苛求。历年关于“文革”的回顾,很不少,内容大多指涉**高层人物,属于六七十年代的*治大事记,其中千般机密,当年牵动亿万人,而亿万人浑然不知——年林彪事败,我正从江西回沪,赖着,混着,忽一日,与数百名无业青年被居委会叫到静安区体育馆聆听传达。
气氛先已蹊跷,文件又短,念完,静默良久,居委会头目带领鼓掌,全场这才渐次响起由疏而密的集体掌声:勉强、短促,拍了一小会儿就停止了,与“文革”时期动辄爆响的“热烈掌声”完全不同——林副统帅跑了?死了?!
那一瞬,没人来得及接受这是可以鼓掌庆贺的事——散场后我们路过街头某处宣传橱窗,群相围看一幅未及撤除的图片:那是江青上一年为林副主席拍摄的彩色照片,罕见地露出副统帅的秃顶,逆光,神情专注,捧着毛选。
那年月没有任何电影海报或商业广告,几乎所有公开的图片都是**首脑。众人凑近细看,一声不响,然而那一刻人心的幡然突变,尤甚于几年后毛的死亡:毛总会死的,可谁曾想林彪谋乱,且是这种死法。
后来内部传阅飞机在蒙古失事的黑白照片,人民赫然目睹副统帅被烧焦的头颅和肉体,形同煤炭——那是林彪在公众记忆中的最后图像。
我是依赖“观看”的动物。记忆随时饥渴,眼睛会自动核查往事的物证:景物,人事,如今七十年代的生活遗迹几乎消逝尽净,到处变样了。
标志性宏大建筑如天安门城楼、人民大会堂,都还在,年春“四五运动”在这里发生时,“毛主席纪念堂”尚未建成,现在周围新楼阻断了完整的七十年代景观——“祖国大地”也被大肆猥亵、践踏、整容了,除非是我落户的穷乡僻壤,荒山溪流不值钱,总不至拆毁吧。
常听说老知青结队回到曾经流放的省区,我知道,非得哪天沿着昔年的山径一程一程走回去,站在山脚、村口,这才可能给我的眼睛找回“七十年代”。
那十年有限的电影、图画,无一给予七十年代的日常真实,直到九十年代初终于看了那部“文革”中被声讨的意大利纪录片《中国》。
导演,老共产*员安东尼奥尼年被请到中国,重申自己当年的委曲。我也现在明白,为什么西方左翼尊敬欣赏红色中国,可是他们来过,走了,在中国的生存者,是我们——我盯着看,很久难以接受这就是记忆中的七十年代,但每一影像对我说,承认吧,你就在这如蚁的人流中。
灰色的人流。到处空旷贫瘠,城市,乡村,因为荒败,居然尚称洁净,简直优美。在北方一座村落中,镜头所及,村民争相走避,同时回看镜头。
我找不到词语形容那眼神,因久在国外,九十年代我亦不免习染了他者的目光,凝视这幅员辽阔的前现代国家——我的前半生——片尾,一群乡村小学生在操场上列成方阵玩跑步接力赛,大太阳照着,贫穷而顽强,如我落户的荒山中那些石粒和野果般粗韧。
这一幕,确曾捕捉了整代人的无知与生命力。《中国》是我迄今所见唯一逼真记录七十年代的影像:一位外国人的作品。
七十年代被指令观看的大量官方纪录片,倒也留存部分真实:毛、林、周、江青,红卫兵,批斗会,誓师大会,还有庞大的*代会……影像比文字无情,无情才能真实:年代久远,这些电影不再能够行使**宣传而俨然转成历史的证据,而时间改变同一影像,改变人。
年,乘客在营口火车站停车时必须全体下车,跳忠字舞,然后再上车,因过于荒诞,七十年代不再实行了。蒋少武/摄
四十多年前瞧着天安门广场千万人仰望领袖,欢呼雀跃—年,中国的七十年代其实从那时开始——我们,十几岁的孩子,以为理所当然。如今平静目睹这光天白日的疯狂,我们长大了。
人需要年龄。现在我瞧着周恩来的脸,这才读出他的表情,明白他虽笑着,心中何其警策而焦虑。黎明曙色中,当身穿*装的毛泽东被团团簇拥走下金水桥,断然步入沸腾的广场人群,这一刻,镜头摇晃模糊,我也能读到这个曾叫做毛润之的人——仅仅作为一个人——正怀抱心中的绝决,预备挥霍权力,闯开这历史的弥天大祸。
镜头没有偏见,但当年我们读不懂,如同盲人。
印象最深是外事纪录片,那是七十年代绝无仅有目睹外国人的机会。各国首脑照例被周恩来陪伴着进入那间书房,毛靠在他的沙发上,困难地转侧脸面,收蓄口涎。
自幼及长,我们年年月月在所有图像中逾万次看这张脸,他是唯一的明星,超级明星——很久以后,我们也才知道扶持他的女子名叫张玉凤——但这类电影一律关闭领袖与宾客的对话,只有配音解说,还有音乐,与七十年代猛烈叫嚣的革命音乐不同,这种配乐亲和、优美,我喜欢听,至今没有文献告诉我音乐作者是谁。
在电影院的黑暗中,被音乐感动着,安抚着,我总会闪过有罪的一念:还要等多久?
进到那间书房的国家元首都死了:尼克松、布托、金日成、胡志明……布托死于绞刑,齐奥塞斯库被好几条枪扫射毙命,马科斯暗杀*敌后,携夫人流亡夏威夷,客死异邦。
那年,八亿人民从电影屏幕目击毛在寓所的过道中与客人拍照时,捉起马科斯夫人的手,俯嘴亲吻。夫人身边的公子典型七十年代西方装扮:蓄长发,穿着腰身紧窄领口夸张的白衬衫,虽然他是亚洲人,但那是我“文革”记忆中与我同龄的外国少年。
贫贱、暴力,已成遗传
我仍留存着七十年代的中山装,因为件数少,终年穿着,洗到发白。如今男人们学会穿西装了,偶然看见零星来自乡镇的老人、穷汉、乞丐,一身中山装,辗转尘埃,甚至还戴着那时的干部帽,破旧不堪。
我曾在哈佛大学听赵元任女儿说,海外华侨最是记得年中国首次出席联合国会议,美国电视播出乔冠华率团走下飞机,一律黑色中山装:“好精神啊,那真是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!”
近年,京城好几处豪华餐馆雇来导引宾客车位的英俊青年,寒夜风中,倒是个个穿着笔挺的中山装:那已成了仆役和下人的体面。
除非县干部,七十年代的乡民装束大致仍是民国款式的遗风:“文革”初大串联,上海街头走过成群的北方红卫兵,来自鲁、冀、晋、豫,黑粗布棉袄,圆口棉鞋;江南农夫则如鲁迅茅盾小说改编的电影中那样穿着传统短褂,农妇们一身青布衫裤,蓝围裙,入冬,个个裹着绣满彩花的头巾。
赣南山民是如清末图画中的耕夫,粗布短打,元宝领、盘扣、窄袖,只是溃烂污浊,不成形状——现在成衣批量倾销,电视中瞧见汶川震区乡下孩子的衣装,个个无异于城里人,而九十年代从江西乡下走出的女孩吕燕,早已被法国人捧为著名时装模特了。
那时的成衣业十分有限,仅在大城市。七十年代上海人的夏装经已流行“的确良”,春秋衣料大致是卡其布与混纺织品,冬衣,则包括棉毛衫、羊毛衫,绒衣出现高领——深秋风寒,在坡地或谷场,农家老少围拢来,显然从未见过细密编织的绒衣,他们轮番抚摸,喃喃地说:“多软,多暖和!这么好的东西!”
山民们甚至连鞋袜也没有,为了御寒,不过是单衣外再穿一件同样破烂的单衣,拦腰捆着草绳,双手擎一枚小炉,炉中是温热的灰烬。我不记得哪位山民穿过中山装,也不记得在农家见过像样的棉被,多半絮花累累,经年的破烂,不辨颜色。
我所在宁都县是老红区,村中有老农见过项英和瞿秋白。四次反“围剿”战事均在县内的深山老林:“林子密得瞧不到天啊,老虎,野猪,”老人们回忆,“大跃进,老树全砍了,现在连个獐子都找不见。”
三十年代他们也这般赤贫么?很久后我才读到在苏维埃地区发生什么:数万人被认作“AB团”成员,在我落户的区域丧命。年,成千上万赣南红区的壮丁跟随长征,一路死伤——我们从小在电影中看见红*穿着青色的*装,八角帽,多年后在域外发现当年的历史照片,那些活着走到延安的人,挑着铁锅、枪械,一身赣南耕夫的粗布衣。
贫贱、暴力,已成遗传:从三十年代的苏维埃到五十年代土改,再到“文革”事起,除了批斗,游村,便是*打。村长张万策那张脸,畜生般野蛮而温顺,对我说,“文革”时他被公社派来的土红卫兵吊在屋梁上彻夜痛打,不给吃饭,不给喝水。
我们惊讶,贫农干部被吊打?张老叔叫道:“是啊!革命嘛!”随即解开腰上的布条,缠绕双手,作出被吊打的姿势,同时朗声暴笑。
歇晌了,也是万策老叔,重重叹一口气,绽开惨笑,狰狞而善良:“你看,解放前给地主做,三餐干饭,尽吃,现在谁都吃不饱啊!”他环顾村人,快乐地吼道:是不是啊?!
我们似乎每时每刻低头觅食,仿佛猪狗
我在赣南山中的第一年即学会吃辣,剧烈的辣。农忙时节,田间的饭菜是每人带一小瓶炝熟的辣椒,拌着粗盐,连同密集的辣椒籽,狼吞虎咽。知青的农事多是失败的,直到我离开那里,仍然只会栽种空心菜。
空心菜不必照看,自会蔓延,肥料是我们自己的尿,提着尿桶在溪边兑了水,然后洒向菜园——不知是为年轻还是饥饿,我们似乎每时每刻低头觅食,仿佛猪狗。
赣南沙土适合种植山芋和花生,收获时,每个人掰断连根带泥的果实,大口啃着,生吃,满嘴辛涩的甘甜。邻家的猫被狗咬断一只耳朵,横在墙角,翌日死了。不记得谁剥了皮,由我拎着去小溪冲洗。
溪流清澈湍急,一只剥了皮的猫,脑袋、爪子已被斩去……忽然我撒手,眼瞧血肉模糊的小兽尸出没清波,漂浮着,旋即被飞速奔临的草狗叼上溪岸,迟来的群狗,一拥而上。
仲夏抢收与冬末春节,一年两次,村民得以饱餐。呜呼!我至今不再尝到那来自泥土的鲜美:新割的稻米、池里的活鱼、才从菜园割取的菜蔬——洗过,碧青,热锅水沸,炉膛山柴爆响,烈焰熊熊——还有,清晨宰杀的猪!
那猪,没命嘶叫,我亲眼瞧着几条壮汉怎样拦截,怎样对准喉头一刀刺入、退出,鲜血如注。
当全猪被滚水冲刷过,昂然倒挂,庖丁解牛也便如此吧:屠夫,一位沉默的中年人,温柔体贴,只轻轻一刀,缓缓顺下来,晶莹热烫的心、肝、腰、肠,蒙着如炊烟般青蓝的透明的膜,成堆坠落。当着围观的男女老少,屠夫于是一刀一刀分解、取出,秤和案板,就在边上。
我至今记得那位分肉的老汉,简直勃鲁盖尔画中的角色,当他咧开溃烂的大嘴,像是盛怒咆哮,也像大笑。他四顾众人,并不看着案板,一刀切下去,四两、半斤,从不出错。
昔年他是彪悍的土匪,当村人谈起土匪,莫不神旺。临村另一位壮汉的父亲,小地主,红*撤走,他成了寻仇的人。村民在七十年代仍然啧啧惊叹他的体魄和技巧:怎样喝退左右,徒手杀猪,徒手杀人,那办法,是握紧仇家的双腿,高高拎起,使对方倒悬的脑袋对准山石,频频顿挫,连连撞击,直到死。
他的儿子三十多岁了,没人愿意嫁给他,因他的父亲是被枪毙的反革命。他常在山腰发呆,女人走过他便解开裤裆,远远笑着,笑意粗野而妩媚,活像周润发。
在七十年代的幸福记忆中,我看见自己混入上海小菜场排队行列,春节前夕,彻夜守候。天没亮,每个菜场布满黑压压骚动嘈杂的市民,曙色初露,人声鼎沸。
排队!那是六七十年代的终年记忆。春节前知青大抵回城,无业,无事,我在队伍中享受无比的温馨,傍晚菜市加班销售,拉出电线,点亮灯,尤其动人。我愿几小时排队,寻看路过的漂亮女孩,欣然绝望,默认自己是户口迁出上海的人。
一年一度,家家户户会在春节领到特许的食品票证,人群盯着菜场案板冰冻的整猪、鸡鸭、*鱼、乌贼……开秤了,队伍纠结形同暴动:鸡鸭总有大小,每户一份,没选择,凶悍的男女奋勇抢夺,声嘶力竭:“我操你的老娘啊、操你阿妹!”
同一句咒骂,强者声色俱厉,失败者叫来是悠扬婉转,仿佛哭丧……花生、蜜饯、瓜子、*澄澄的豆芽,件件是一年分配一次,我记得豆芽每人半斤,四分钱。自领到票证,家人无数次从抽屉深处取出,清点,商量,然后深藏,当轮到付钱的一刻,四分钱票据被一把撕去——再等明年。
食品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被暗中买卖。人民不远千里万里捎带腊肉、咸鱼、菜干、糖果和各种土产,火车上,被绑缚的公鸡忽然在人堆里啼叫司晨……我转去江苏插队后,每次回沪背几十斤大米,因江苏不限制糙米大米的购粮比例,而上海限制。
到七十年代,城市居民常年使用食品副食品票证已历二十年,亲友赠送粮油票,等于钞票——顺便一说,除了特权阶层,七十年代全中国没有富人的贫富差别:六十年代末“文革”事起,全国资本家除了招致迫害的阶级标签,家产资产一律被没收冻结了。
亿万农民无票无证,口粮仍被严格限定。虽然史书记载历朝历代的灾荒饥馑,口粮限制仍是千年未有的记忆。我每月口粮二十九斤,当被省出版社借去画*治宣传画,必须暂借粮票,然后择时坐长途车一整天回县城,再翻山越岭走到本村,以稻谷称满数月的口粮。
粮库的大锁被锒铛打开,我记得会计的手与秤砣怎样颤抖,记得村里派送的挑夫,我跟在后面,到得公社,眼看那份谷子流泄无声,没入公社粮站的巨大谷堆。
挑夫的酬劳是一块钱,农民难见现钞,欢喜接过,浑身大汗陪我到粮管所转换粮票,清点后仔细端详,递给我。我给他叫一斤米饭、一盘猪血、一碗菠菜猪肝汤——顷刻尽净。
年当我流窜到苏北二度插队,再次面对当地村官的无奈:他们在田里商量,争吵,拖延,用力吐唾,每个脚趾缝涌出江北松软的泥,走上田埂,不看我,狠狠喝令会计批发口粮。
我又被领到粮库,出来时,村民老小站成一圈,瞧着这个据说是知青的外地人,分食全村的口粮。
历史在原来作痛的无数地点消失了
上海老家早已拆毁。如今要拍摄石库门弄堂的最后影像,须得撞见临近街区的断墙残壁。我穿行其间,有时一惊,依稀认出这是哪位老同学在七十年代的家。
每间陋室人去楼空,屋顶掀开,一地烂家当。这非人的居所并非命该被毁,只因万千私房从五十年代被充公、被改制,承受几代不具产权的住户,繁衍、膨胀、溃烂,丧尽尊严。
我在瓦砾堆中几次踩到屋主的家庭照片,污损蒙尘,凝着微光:黑白照片大致摄于五十到七十年代,民国的爹妈和解放后出生的孩子依偎着,红领巾、红宝书,幸福而愚昧;彩色照片始于八十年代,同一家人,大的大了,老的老了,口红、烫发,廉价的西装与时装,更其愚昧而幸福。
三五上年纪的人在废墟间踯躅,显然是老住户,看去与我同龄,那么七十年代正当年轻,就近上学玩耍,及长,务工务农,八十年代成家立业,直到拆迁。
平庸的悲剧悲喜莫辨,被驱逐的补偿是他们远在郊外的新公寓。三十多年前当我们爬上屋顶伫立风中,猖狂而茫然,谁曾想连绵弄堂万瓦鳞次,有一天会成废墟,更不曾想老来有住进公寓的命——煤气、冰箱、彩电、冷热水、抽水马桶,七十年代的民居完全没有这些.
因为没有,事事理所当然:洗刷年夜饭后的油腻锅碗,用冰凉的水;冬日清晨抖瑟瑟升燃煤球炉,看炉火逐渐变蓝;挨家挨户的马桶等候粪车时,娘姨们和车夫打情骂俏……
很久很久没用双手自己洗衣,一件件穿过竹杆,晾出去。移居纽约的母亲至今不肯放弃手洗的积习,只不必与邻里等候同一个水槽。
前现代生活并非地狱,时或简直天堂。没电视,但五十年代全国的小朋友从无线电聆听慈蔼的孙敬修老爷爷(七十年代他消失了);贫家没有收音机,但隔壁弄堂的板车夫大叔常在家门口给大家讲桃园三结义,声若洪钟(七十年代谁敢当众讲古)。
今日街巷不再有望之无边的乘凉人群,人人裎膀露腿,无耻而坦然。不过革命少女当街熟睡,深宵时分被人剪开亵裤的遭遇,时有所闻,肇事者的下场当然是逮捕枪毙。
“文革”初,芸芸弄堂一夜间沦为惨剧的舞台:这里那里的人家,门窗洞开,昼夜抄家,邻里屏息谛听:呵斥、咆哮、嚎哭、抗辩,沉重的家当连续扔出窗外,砰然碎裂,殴打的声响惊心动魄。
几乎每天听闻谁家有人失踪或自杀:上吊、割腕、开煤气……有位老太太居然攀上屋顶,爬着,寻到羞辱她的那一户顶层,跳下去。活着的罪人低头走过,身首凝着他人的唾沫。
我眼看对门那位穿旗袍的母亲当众发疯,声若游丝,缓缓移步,缓缓煽动展开的双臂,一脸令人惊怵的狂喜。
是的。只要看见残存的七十年代民居,我知道每个门洞后有过什么故事。记忆是该统统捣毁,如今京沪的神奇,是除了触目的伧俗繁华,看过去从未发生任何事情。历史在原来作痛的无数地点消失了。
但我心里时常望见七十年代的上海夜晚,掌灯时分,熄灭希望的家家户户被十五或二十支光灯泡照亮,团坐吃饭,温馨而凄凉。六十年代末的暴乱已告缓和,七十年代仿佛一张被轮番痛打的脸,宁静了,渐有活色。
公园店铺熙熙攘攘,爱俏的男女偷偷裁剪衣装,电影院停业多年后开始放映几部革命电影,阁楼或天井传出小提琴声,不事声张的体育比赛恢复了,乒乓球原本流行,忽然时髦——年林彪事变前后的莫大事变,是基辛格、尼克松相继访华,美帝国主义长驱直入。
我小学所在的茂名北路直通锦江饭店,《上海公报》即在那里签署,沿途所有住户因此招致严厉监管,包括晾晒的衣裤一律不得移出窗外。
外宾被指定经过的街市一时货品充盈,春节才供应的全猪全鸡密匝匝堆出来,通体冰霜,只给看,不卖,美国人一走,当夜撤回——多年后我读到美国人的七十年代回忆,他们居然十分清楚当年来华观瞻的种种奥秘,就像今岁京城奥运会的全套应对也被万恶的西洋人看在眼里,只是琳琅道具可比那时阔气太多了。
我发现自己仍是七十年代的人质
统治,监管,如今的招数与七十年代相比,各有胜擅。父亲,戴帽右派,“文革”十年每年春节不许出门,于是大年初一将自行车扛到楼上,拆一地,细细擦拭——五类分子总算废除了,现在被各地官员层层扣押者是前仆后继的上访人员,再就是管不胜管的盲流人口,数千万。
前几年坐火车北上,尾端两节车厢挤挤挨挨坐满民工,据说没有暂住证,集体遣返,年纪最小的十三四岁,看守的武警也是农村孩子脸——九十年代上海*蜀芹执导连续剧《孽债》,一开头便是横七竖八挤满乘客的昏暗车厢,几位被知青遗弃的小孩混票上车,北上寻亲,被查出,逮起来。镜头移出窗外,黑夜,车声隆隆,呼啸转弯:这一刻,我猛然撞见常年流离的七十年代。
现在车站送旅人,站台空寂。年从纽约初次回国,若有所失:车窗改成封闭式,送者寥寥,每一车门下站着女列车员。这就对了,但于老知青却是记忆的错位:七十年代站台送别永远是在列车无声起动的刹那,人群轰然暴哭,无数手臂扯紧又掰开,同时吵闹着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音乐……
电影可能是火车生涯的最佳叙述,除了画面,车轮的密集音响才是记忆的神助:阔别神州十一载,那年回国头一次坐火车,清晨六点我被列车播音吵醒:杂音喧嚣的起始乐《东方红》,接着是播音员傲慢的诵词:“中央人民广播电台”——声势虚张,和过去一样,但那熟悉的非人腔调给我近乎刺痛的亲切:不是记忆,而是感官,我发现自己仍是七十年代的人质。
七十年代的记忆被火车贯穿:“文革”十年,亿万人民不准迁徙,没有旅行,出行和返回一律需要公家证明,除非*治或商业性质的差旅,被准予在“祖国大地”往来南北的群体,是上千万知青:被赋予光荣的革命身份,却没有户口和单位的人。
那时我在深山徒然羡慕靠近公路的村落,扒车混票,出得山来,路近省城一眼望见铁轨,思家之念汹涌难抑。筹划票钱是父母的大笔预算,贫家儿数年回不得家。
赣州,宁都,地方知青也得下乡,也想回家。与我同村熬着一对赣州兄弟,吃苦、乖巧,不知家中什么事故,哥哥暗中筹划离开,没钱,决定一路帮工步行回家。
忽一日我看他挑着行李疾步过村,远远大叫:“保重啊丹青,你也要想办法走啊!”同时泪流满面——赣南山区每四五里路有明清留下的砖砌凉亭,予人歇息,墙上残留红*时代直到“文革”的标语。
我久在山中学会长途跋涉,走啊走,人会平静坚毅。荒径草长,蛇!惊人地美丽,瞳仁与我对视刹那,倏忽逸走了,嘶嘶有声,遗下一窝蠕动的小蛇。
七十年代没有国道,没有立交桥,没有高速公路,除了自行车,没有任何人拥有私家车,火车、公交车、大卡车、拖拉机,全部属于国家(直到八十年代,汽车司机还曾是民女的最佳求偶对象)。
*队与高层则是七十年代严格保密的移动群体。多年后,我从境外书刊获知毛在七十年代的数度出行:忽然起意备车,忽然中途改道,忽然在车厢逐一召见当地省官——“你们要对我说实话”,毛主席恳求他的属下——当年*区或地方高官配有吉普专车,不过与今日玩高尔夫球的新贵们的豪华进口货,不可比了。
七十年代有飞机的故事吗?现在首都机场仍然保留周恩来迎候尼克松的小小机场。那时几乎没有民用航空业,我唯一的空中旅行是年自南京去拉萨,当天机场的全部业务,只有一班飞机。
总算明白自己几乎是野蛮人
辽阔、贫荒、昏沉,七十年代远未梦见日后中国的路途,年后的*治变局从未如此密集,接踵而来,以持续阻断的形态联结七十年代——
年,分送各省农村的大规模遣散,启动了,世称“干校”,名单中囊括当时全国重要的文人和艺术家。上山下乡号令经已发布一年,数百万老三届初高中生以半数比例发配边省,我所属69届的遣送比例,则被时任上海市委书记的张春桥定为百分之百。
年,我与数万名初中生被发配赣南、皖北、云南、黑龙江,3月注销户口,4月初塞满一系列专程火车,喧哗哭叫,离开上海。
年,下乡前,陈丹青与弟弟
年,当毛主席将他的专列停靠南昌郊外约来省委书记进车厢秘谈时,我在当年他和红*盘踞的深山学会砍柴做饭,认定此生将永远落户农村。9月,林彪事败。
年初,我在蚊帐里收听到美国人来了,局势缓和,5月,由江青做主恢复歌舞表演和全国美展。同年,全国人民在中国乒乓球代表团出访北美四国的纪录片中,第一次看到西方的摩天大楼和二次现代化的种种景观。
年,尼克松访华
年,各省出版业渐次恢复,我有幸被江西省出版社借调绘制连环画,走出山沟,去到南昌。同年,中央美院两位才子:描绘《开国大典》的内控右派董希文,描绘土地改革、来自延安的革命画家王式廓,盛年辞世。
年,我被告知仍须回乡务农,邓小平被安排去井冈山作革命“怀旧”之旅,意谓复职在即,年底,周恩来在四届人大斗胆宣布中国要实现四个现代化。那年我混票赴京,为观看全国美展。首都空旷宁静,古意苍苍。
年,邓小平施*展开,其中包括有限放宽并调整下放人员*策,我的私人变动是转赴江北落户,趋近上海,南京就在长江对岸。
年,元月周恩来死,3月邓小平下台,4月,南京北京相继爆发庞大骚动——我目击金陵城数十万工人借周恩来之死游行抗议,一路花圈高及树顶,浩浩荡荡——入夏是唐山地震。9月,毛主席逝世,乃有本文开始的一幕。不久华国锋上台,10月,“四人帮”就捕。
年4月的天安门广场
年,我回到江北,不久全国恢复高考。四五天安门运动被中央适时正名,历年积欠累累冤案的平反昭雪,闪现希望:毛终于走了,为“文革”时期乃至上溯年反右运动数百万旧案的一举重议,在是年中央文件中显露契机。
年秋,北上就学。深秋,西单民主墙贴出第一份民间*论,并呼吁邓小平复出。冬初,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,国家宣布告别*治运动。年底,中美正式建交。不久,邓小平访美纪录片公映,中国人看见了白宫与曼哈顿,并聆听由丹佛演唱的轻型摇滚乐乡村歌曲。
年春,中越开战,西单墙被封。“文革”末期临刑时被切断喉管的女共产*员张志新忽然成为是年被隆重宣扬的人物,中国美术馆为之举办专展,纪念活动随即被抑制,相关连环画禁止出版。秋初,北京“星星”在野艺术团伙亮相受阻,上街游行。
这是一份被重复无数次的大事记,倒退三十多年,其中每件私事,无不仰赖国事的松紧与宽严,攸关亿万人的命运:命运就是公章——平反、出狱、回城、复职、退赔私产、准予高考、作品开禁……
工人的奖金、农民的集市,终告合法,半合法半地下的琐屑事物,包括用稀有盒式磁带辗转录制邓丽君的歌声……离散的人团圆了,到处是追悼会和骨灰安葬仪式(刘少奇平反大会迟至年),控诉、涕泣、失态、过度惊喜、卑怯的感激——总之,一切的一切取决于公章和准许盖章的命令。
年,在杨述追悼会上痛苦的韦君宜与廖沫沙
农场朋友曾描述这等传奇:场部抽屉锁着公章,如玉玺,万难启用。年允许回城的国家指令下达了,为一拨拨申请人分别盖章,不胜烦,场部用一根长长的橡皮筋栓住图章,吊起来,大门洞开,四乡来人随时进入,一把扯下,自行盖章,盖妥了,命运的皮筋随即弹回原位。
自年底到年期间,虽然各省旧案的审断仍将案犯执行枪决,其中许多怨*稍后便属革命英雄。然而那时国家陶醉其间的总情绪可以概括为获颁大赦令,而*的语言甚至将年喻为年以来的“第二次解放”——若非严厉的讽刺,显然这是全*共识——“解放后”的成年人个个扬眉吐气,悲从中来。
久违的文艺名流陆续出台,苍老、衰败,动辄哭笑,引吭高歌,近于疯癫—我们的好总理啊!你在哪里——扮演白毛女的老区歌手王昆同志在演唱中几度哽咽,收音机长时间录播她的泣不成声,还有超长的不断被自己打断的感言。
年,华尔兹舞曲带动第二次解放感带来的集体晕旋,在场地中央狂舞的男女全部五十岁上下,我辈不会跳,对这一延安时期和建国初年流行的西洋舞蹈,唯贴墙围观。
第一学期的课外记忆是终日寻看内部上映的西方电影——凡事略微开禁,中国人的活力火速蹿升:“文革”末期各省已闷着偷看若干“内部电影”——第一次目击全裸女子的彩色电影是墨西哥片,我的裤裆登时鼓起;卓别林《城市之光》笑得是肠胃抽筋,我强忍绞痛,以全部体能继续狂笑。
那年最庄严的单项记忆是中央电视台首播李德伦指挥贝多芬《第五交响乐》。虽然早就偷听古典音乐,但中国人玩弄的西洋弓弦在我错觉中似乎只为《沙家浜》伴奏——非常好听——此刻这些弓弦在中国奏响原本发自它的语言。
不久,傅聪与小泽征尔被郑重请到,以亚洲脸作为视觉过渡,在七十年代初开国门面对西方时,可谓入情入理,我接连三场混在红塔礼堂聆听排练《第九交响乐》,当“四海之内皆兄弟”排山倒海唱起来,忽然我想起赣南的村民与荒山。
那时,贝多芬已逝世多年——七十年代世界范围的太多剧情,很久以后才知道,才了解:当我在山溪冲洗那只无头死猫,巴黎五月学潮、美国嬉皮士运动、伍德斯托克露天摇滚乐大会、安迪·沃霍尔遇刺、毕加索逝世、萨特全瞎……
这些人事均在六七十年代发生,科波拉的《现代启示录》、斯科塞斯的《出租车司机》、帕索里尼的《天方夜谭》、贝托鲁奇的《年》等经典电影均摄于七十年代。索尔仁尼琴、博尔赫斯、马尔克斯……长串的名单,他们,都在七十年代完成了自己最重要的作品。
我不想描述七十年代我与知识和艺术的可怜纠缠,当我后来去到域外,总算明白自己几乎是野蛮人。因此年上学后的发现值得一说:原来京城“文革”期间竟有诗人团伙、地下艺术家,以及早就试图谋反或治国的少年匹夫。
至今的相关传说,最集中,最传奇,几乎获得唯一的叙述与被叙述者,是北京群体。他们在七十年代的流传书单,江南闻所未闻: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、《二十二条*规》,还包括猫王与约翰·列侬的唱片……
首都文艺高干子弟可能是这个圈子的背景甚至核心,乱世聚散,他们是共和国第一拨青苗,也是头一代忤逆的人,他们和父辈一样,天生渴望事功,天生不安分,诚哉居江湖之远而思庙堂之高,看来儒与我*的混合基因,不绝如缕——
在几位老高中生的“文革”回忆中,他们研读内部刊行的西方*治、历史与经济译作,年纪青青,七十年代即以国务院的眼光思路,在边村油灯下摆弄未知的国家棋局了。
而当时代转亮,有人活着看到以上一切,却怀抱纯净的绝望,熄灭了:年12月,穆旦写出七十年代无可替代的诗作,《冬》,翌年2月死去。此刻,我不知该接引他的哪一句:“但如今,突然面对着坟墓”,还是“多少人的痛苦都随身而没”?
我默念,不像读诗,而是面对死者的遗物:放回年,心情全出,那是七十年代极深处的真实,以性命承受这真实感,并非我辈,而是上一代人。
不治而愈,不愈而活的中国人
诸位:倘若我们当年不是十七八岁,而是身为父辈或祖父辈的老人,该怎样讲述七十年代?会不会愿意讲述?
在各种“文革”回忆文字中,我留心受难者的年龄和死去的年份。湮灭的平民算不清、没人说——却说拿天下的一代,年前后,贺龙、刘少奇、彭德怀、张闻天……相继恨恨而死,火葬时不具名姓,唯有编号。
问题不在寿数,而是:有谁在七十年代进入晚年么?那是老来遭遇的大劫、地狱、没顶之灾,且无可逃遁。穆旦,还有不及活到年的顾准,当他们在七十年代写着诗与文,正是我们现在的年龄:现在,七十年代早已退远,我们苦尽甘来,但对于穆旦顾准,那十年是迎面而来的深渊:并非死亡,而是覆灭,“多少人的痛苦都随身而没”。
冯友兰、梁漱溟、胡风、周扬、沈从文、巴金……不少高寿的人物活下来,经落实*策,有人敬,有人伺候,坐在京城哪个院子或公寓深处,但看晚岁照片,给很深很深的绝望堵着,吐不出,咽不下,郁结为神色,显然难以消化七十年代的巨恶与毁劫;他们过去各自守护的主义、志业,似乎无助于七十年代给予的大绝望。
胡风家属,北京,年——右上侧,胡风遗像。左站者,胡风公子,酷似乃父,坐者即陪伴夫君受尽磨难的梅志。周海婴/摄
严厉整人从无笑脸的周扬,晚年词汇总算出现“人道”,这迟来的良知,等同空话,令我厌恶,其实和以上几位曾在他鄙视与掌控范围的人相比,他的“文革”遭遇更坏:秦城监狱蹲了九年。
“这世界会好吗?”在生命终点,梁漱溟瞪着失去焦距的炯炯双目,如是说。
如今回来分羹的“海龟”人士有福了。悬想四五十年代自英美苏联回来报效祖国的前辈,除非会弄核子飞弹之类,老舍,傅雷,即选择自我了断,不肯熬到七十年代。
我现在知道他们在外面*油面包吃过,回来是什么意思,什么感觉,他们真的爱国家。我辈的品学怎与前代比呢,他们中有人便这样收场了。
穆旦还参加过抗日远征*,并曾留学美国。
比穆旦辈小一代的中年人,七十年代晚期大约四十多岁吧,留得一命,固然重拾尊严,得享晚年,但我记得年“文革”风动,父亲日常答非所问,心事重重。他在病榻向我口授书信,其中一句:“今年四十岁了,一事无成。”
说这话时,“文革”才刚开始——诸事有成的中年人遭遇七十年代,也无非虎被犬欺。中央美院教授侯一民先生,仪表非凡,学生时期即地下*员,“文革”初被侮辱痛殴时年仅三十多岁,几乎死,而父兄俱亡。年初见我,他端详片刻,说:你们可没给耽误啊!
是的。年后我目击多少中年长辈与悲观和时间展开持续博弈,或委身才学之外的去处。但那种奋然豁达,在深处,仍出于七十年代无可挽回的失败感——上回出《八十年代》,叫来我辈谈论,这次的叙述者仍是我们,这是一种权利么?
七十年代的苦雨殃及所有人,若是人人痛说,本书不过滴水。然而寻求别种辈分的叙述,却也为难:晚生的七十年代印象,模糊不确,上几代则多数故去,即便存活,内心都想甩脱七十年代的阴霾——除了极少数人。
“世界是你们的,也是我们的,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。”有时,我从各种高层回忆录的零星细节中,揣想毛周一辈怎样感受并度过七十年代,那是他们最后的岁月了,他们会料想共和国第一代孩子,我们,将怎样谈论七十年代吗?
欧美人谈起七十年代,至今神旺:不论文艺、哲学、越战,还是民权、金融、科技,那是战后资本主义阵营重建信念、开拓价值的好时光,是人家进入二次现代化的响亮时代。
日本干干净净的崛起,正在七十年代,台湾九十年代初组织文人议述的七十年代专题,读来也和世界主潮不隔——我们的七十年代便是一部“阳光灿烂”么?不是说不像,而是如今叙述七十年代的人即当年失学撒野的小孩子,小孩子心眼中,四出耍闹的青春戏,竟可以是天堂。
谈论七十年代就是谈论“文革”。我们迄今尚未获致追究“文革”的堂堂共识,尤难找到准确的语言——西方反刍历史的思想工具,嫌太丰富:譬如汉娜·阿伦特剖析纳粹文化,头头是道,以赛亚·伯林痛陈民粹主义的百般迷障,尤其深广——他对阿伦特不以为然——在海德格尔、马丁·瓦尔泽、君特·格拉斯那里,同一历史公案持续展开强劲的道德纬度,紧张而饱满……
然而西方的训诫总难契入我们的痛感,更与中国七十年代的灾相与祸源,大有所隔。我读《古拉格群岛》和奥斯维辛的故事,无话可说,然而劳改营和焚尸工程,毕竟呈现为一种人类罪恶的“行*架构”和“专业景观”,足使后人的指控有根有据,揭示历史脉迹的所以然。
如此看看,中国人三十年来的浑浑噩噩若无其事,简直亿万活神仙。
而奥斯维辛与古拉格的罪孽,在西方无论如何是定了性了,那是反省与锐变的大前提——旧时代的账目远未结清,簇新的时代改头换面,出发上路了:这伟大的民族真会“向前看”,而至今毛的大肖像和大寝陵停在首都心脏,供人瞻拜……
中国人的不治而愈,不愈而活,耿介如西洋人,弄不懂的,类似的历史修辞,他们没有。而中国修辞的古老历史,及这修辞所能涵括的道德与人文,自先秦到民国,经五四开裂,也还残破苟延至于五六十年代初,进入七十年代,行至终点,彻底溃灭了。
此后,种种“底线”的大规模丧失过程,于焉开始,直到现在。现在,这民族的万般活力与事功,已令世界瞠目,这倒是幸赖七十年代的教训与催逼,然而,图强求变的民族活力,与国家的元气不是一回事——此番便是这样地将七十年代匆匆表过,淹在书肆里,六十年代、五十年代,及上溯四十年代之前的岁月人事,如何打发?
那都是历史的坏账滥账糊涂账,不追究前因的前因、后果的后果,我们活该世代幼稚——实在说,七十年代的人质无分年龄,那十年的癌细胞早经内化为众人的心理与生理结构,深藏而细腻,并抓住每一种理由,对内心说:忘却七十年代。
不是么?有关“文革”的讲述久已在芸芸多数那里,乖悖时宜,我听说近有高端学术论坛中的少壮豪杰,西装领带,当面申斥在场人士省思“文革”的发言。难怪,这类国家主义逻辑,早经根植于将历史活埋的七十年代。
我从未停止怀念七十年代
朝露,翠岭,鹧鸪声从深壑间歇传来,灯油尽了,熄灭前,火苗忽然那么一亮,轻轻炸响,还有,雨后暴涨的山溪——在私人记忆中,我从未停止怀念七十年代。除了以上污浊纷乱的描述,假如我有过铭心刻骨的优美体验,全在那十年。
什么能替代一个人在少年时分的所见所感?当我躺在板床上凝视法国巴比松派的风景画片,后山的大樟树亦如画中那样,亭亭如盖;油灯下读到《战争与和平》片段——罗斯托夫的弟弟与*中少年在雨夜摸索行走,彼此看不见,颤声叫道:你在哪里?——我游目出神,窗外也漆黑一片。
而村头的溪,蜿蜒出山了,汇入两条宁都县境的清流,单是名字就多么好听:琴江与梅江,“春来江水绿如蓝”。
刻画承平岁月的种种恶,容易,讲述罪孽时代的片刻欢悦,很难,而且不宜。流落的滋味,容我直说,另有田园诗意,而自强的过程日后总会被解作浪漫。吃苦受罪的最佳时段是在青少年时代,倘若争气,赔得起,看得开。
回顾七十年代的艰难是在个人遭遇和*治事件、青春细节与国家悲剧,两相重叠,难分难解——这篇长稿的命题不是私人履历,而是“七十年代”。
截至目前,我仍未打算回去赣南或苏北兀自怀旧。好在是十六七岁上遭遇流放,不懂事,仅有命运的触觉。七十年代算得天地不仁,终于拿青春没奈何。幸亏年轻!
这题目,是为我辈侥幸,也为那时代无数被吞没的人。
年11月17日
再次预告,8月底,陈丹青老师将前往纽约拍摄《局部》第二季,尽情期待!
点击阅读原文,收看《局部》第一季最后一集《杜尚的决定》。
听理想,今日更新
《杨照史记百讲》vol.57
扫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