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以智画像
《方以智的黎川四年》
引言
文/萧鸿鸣
方以智(—)中国明末清初著名高僧,与经学大师顾炎武(—)、史学大师*宗羲(—)并驾齐驱、且有交的杰出思想家、哲学家与学者;与明王孙八大山人(—)有同游、书画往来;与禅门兄弟髡残石溪(—)同侍一师、同授一徒;(1)与渐江弘仁(—)等“清四僧”(2)遗民书画家所绘“残山剩水”,(3)比肩媲美的大书画家。
一
明万历三十九年,方以智生于安徽桐城一个世代书香与官吏迭出的家庭,少年时期家庭的影响和严格的儒家士子教育,为以后的思想、哲学体系建立,乃至于成为当时一流的书画艺术家,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
青年时期的方以智,与归德侯方域·朝宗(—)、如皋冒襄·辟疆(—)、阳羡陈贞慧·定生(—)被合称为“明季四公子”;
崇祯十三年,方以智成进士,官翰林院编修;(4)十四年,父方孔炤(—)入狱,方以智身怀血疏,呼号于朝门外,求百官上达冤情,深得崇祯皇帝器重,遂释其父,(5)授方以智于东宫太子定王慈炯、(6)永王慈炤储君之师;(7)
崇祯十七年,明亡。方以智逃亡福建、江西、广东等地,颠沛流离、隐姓埋名“一年三变姓,十字九锥心”、(8)“七年中五变姓名”,(9)以卜卦、(10)鬻字画餬口,采药、卖茶为生;(11)参与南明隆武、永历两朝抗清,被授“内阁大学士”(相当宰相),满朝以太史、(12)阁老、(13)相国(14)称之。
南明永历四年、清顺治七年11月,方以智在广西被清*逮捕,先后两度被迫披缁,无奈在梧州云盖寺剃度,最后于顺治十年在金陵高座寺觉浪道盛座下“圆具”,成为了禅门曹洞宗黎川寿昌派传人。
顺治十五年,方以智尊师命来到江西黎川禅门祖庭寿昌寺,在此驻锡4年;后转场吉安青原山净居寺,住持7年;
康熙十年,方以智两广抗清“粤案”发作,3月23日,再次被清廷逮捕;当押解归案的囚船途经赣江万安段时,方以智以抵达黎川的10月8日,即10月7日“夜分”,毅然决绝地“悬崖撒手”(15)赴水殉节。一代伟人,乘水而来,乘水而归,在滔滔不息的“惶恐滩”中陨殁。(16)
二
方以智在明朝生活了33年,入清后生活了27年,虽只活了虚龄61、实寿60,(17)整一个甲子,但其辉煌伟大的一生,为人类文明做出的巨大贡献,难以估量。
方以智所处的十七世纪中叶、明万历后期至清康熙前期年间的中国,是阶级矛盾、民族矛盾激烈,王朝更替的“天蹦地坼”时代;也是*治思想、学术文化、宗教规制、民族习俗发展的高潮;其承前启后、继往开来的历史意义,不仅让众多的思想家们对前人的思想加以总结,更提出了许多具有鲜明特色的新见解和新观点,对以后中国思想界、乃至世界文化的走向,均产生了巨大和深远的影响。
方以智在禅门20年,是他生命的三分之一。遁入佛门后明禅暗儒的传奇与隐秘行踪、交友,思想传播、学术交流、串联抗清等事迹,大都发生在江西这方土地上,黎川寿昌寺4年,即是方以智从颠沛流亡到相对稳定的开始,亦是其由一个莫名的“游方僧”,真正成为执掌禅门祖庭的“住持”滥觞之期。
江西省赣东山区黎川县,东北部、东部、南部与福建为邻,有延绵数百里的武夷山;西面、北面与本省南丰、南城、资溪接壤。(18)历史上曾属南城县,南宋绍兴八年()割建昌*(19)南城东南五乡置县治,称“新城”,因有黎滩河贯穿县境,称黎川。(20)元代属建昌路;明、清两代属建昌府;民国三年()后,为避全国四县“新城”混同,(21)改称“黎川县”。(22)
顺治十五年,47岁的方以智,遵禅门业师觉浪道盛之命,于该年10月8日,来到黎川,先后在寿昌、廪山、南谷等刹驻锡,历顺治十六、十七、十八年,至康熙元年12月离开,西进泰和首山,最后在吉安青原山净居寺住持,前后驻锡黎川寿昌寺祖庭及各下寺,跨越5个年头、整4年。
方以智在黎川4年中,以寿昌寺祖庭为中心,禅游、过化赣东周边地区建昌府南城、南丰、广昌、金溪;赣南宁都;赣西南泰和、吉安;福建闽西、武夷、建宁诸禅刹,丰富的僧侣生活,因刻意隐瞒和社会动荡,其年代久远而鲜为人知。
但是,方以智在黎川的事迹,在历代地方志书《建昌府志》、《新城县志》、《黎川县志》中有明确、清晰和显豁的记载;在其交往、接触过的时人诗文、别集中,也有详细、鲜活的描述;在所著《冬灰录》、《药地炮庄》等书中,对黎川周边显性的禅门生活、隐性的抗清活动,均有许多详实、生动的体现。
方以智来黎川后,外出“游禅”无不从寿昌寺出发,再回黎川,并直言“我来自黎川”;所交游,无不视方以智为“寿昌”、“廪山”和尚;所逗留、迟滞,尝由黎川寿昌、廪山遣弟子迎归;访谒者无论是儿子、亲眷、朋友,每言必“寿昌”、“廪山”;投奔、过访者,无不慕“药地”僧名而来。
黎川禅门寿昌寺祖庭,在方以智到后3个月内,既为之专筑“药地”方丈一室,又在方丈建成后,及时派僧备“蓝舆”,专程前往出游地接回;黎川4年中,方以智一直使用地域特色的“药地病夫”、“药地和尚”名号;并将此间完成的重要著作,命名为《药地炮庄》等。
方以智驻锡黎川期间,形成了一个以寿昌寺为中心、建立并构筑以“药地”为完整特色、体系的活动范围,是界定方以智在黎川驻锡、并住持寿昌寺,而非居无定所、寺无口粮,云游四处挂单的行脚僧人。
方以智对大明王朝忠贞不二、抱守如一;在黎川4年中,秉持“寿昌派”农禅精神,为僧俗两界上堂开示、讲禅;捡瘗周边战乱灵骨,修建佛塔、僧舍、殿宇;在黎川首开禅门“弟子记录”,遂有《冬灰录》和《青原愚者智禅师语录》传世。
黎川4年中的方以智,以种茶、卖茶为掩护,往游宁都与魏禧、彭士望、林时益等“易堂九子”结社吟咏,切磋《易》学;在泰和、金溪,联络“三世交”萧孟昉、萧复远等;在广昌、南丰、南城,纳揭暄、何三省等前明“死士”为学人、弟子;与前朝同年、旧友徐芳、汤来贺等“结茅”成盟;并向湖南王夫之,吉安刘安世等“清孤不屈”旧识、旧部,不断发出“相招”;与明王孙八大山人等,以书画、同游而有“首山精神”;在黎川广结“善缘”信士、收纳门人和弟子。
黎川4年期间,方以智撰著了大量的文章、书籍,完成了享誉世界的庄老研究著作《药地炮庄》,对哲学巨著《东西均》修改;刊梓了《通雅》、《物理小识》、《药地炮庄》等。建立了自己的哲学思想、学术体系;与全国各地前来拜谒、探视、从学人员的交往过程中,情感流露、学术讨论、思想话题等,均是研究方以智黎川4年的最好材料,也是黎川这座小小山区县城,(23)在明末清初这个特殊历史时期,上至康熙皇帝,下至普通学人、庶民,产生巨大深刻影响的时期。
清帝玄烨,因方以智在黎川刊梓的《通雅》一书影响,依其体例、叙述方式,撰写《几暇格物编》;方以智在黎川的书、画创作、遗留作品,流播于英国、法国等世界各地;(24)我国台湾省,至今宝藏其在黎川寿昌寺期间的书法、信札;其给后人留下的精神与文化财富,难以数计。
方以智在黎川4年的坚贞和隐忍,成就了他一生的“忠孝节义”,而让“方以智”三个字,成为了明末清初最具有划时代意义、最杰出的精神代表和文化符号。
经过4年方以智在黎川寿昌寺的住持与维护,周边的廪山、南谷等诸禅门法脉,一改衰微现状,成为了振兴曹洞宗、昌盛“农禅精神”与学说的名刹;寿昌寺祖庭,则被僧俗两界视为“祝国裕民”的大丛林、大道场;让寿昌寺在这一特殊时期,变成了秉持“寿昌派”农禅精神的一方圣土!
方以智在黎川4年中所产生的巨大影响,让这个原本远离京城、州府,偏远的小县城,成为了前明各遗民仕宦、士大夫,一流大学者,地方仁人贤达、缙绅,弟子、门徒、学人,纷至沓来的集散地;成为了一个思想汇集、学术交流,艺术传播的中心;其影响覆盖了江西、广东、福建、安徽、湖南、南京乃至全国和东亚各地,其所展现的“节义江西”精神,成为了明移清祚之际,最具有代表性、坚守最好、蓬勃而有生机的前沿阵地!
方以智在黎川4年,上承大明亡国的满腔愤懑,闽、粤逃亡、广西流离、清*逮捕与被迫“剃度”的惊悸,父亲去世的悲痛与庐墓的孤寂,下接西去泰和首山,继往吉安青原山,居中而连接两头,是方以智逃禅、晚年僧侣生涯链条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;更是方以智一生完整的学术成就、哲学思想,展现得最为耀眼、最值得称道的4年。
由此,“海内宗密之先生,盖五十余年。博闻大雅,高风亮节,为近代人文之冠”:(25)
合忠臣、孝子、才人而一人矣。性命之学,三才物理之学,声音文字之学,与夫一技一艺,莫不窃其源、造其极,诚古今第一奇男子,名甲天下;(26)公志节、学识,洵一代伟人云;(27)真孝子、真忠臣、真才子、真佛祖;(28)
弟子、学人私谥方以智为“文忠”,(29)其“四真子”的崇高声望,无不浸透着黎川4年当中对人们精神、情感的开示,对先进科学思想的召唤;无不由“一粒廪山米”进而“持作青原供”(30)的巨大功绩。
但是,今天的“方以智研究”界,对方以智黎川4年的行踪、交友、思想、著述等一系列问题,未见有更多、深入的研究,是一个初步、甚至是空白的阶段。
对方以智在黎川的“药地和尚”名号来源,研究界谬判在仅有半日夜间停留的“樟树镇”;方以智在黎川4年的驻锡与住持,错误地界定为“居无定所之行脚僧”(31)和“游禅”。(32)更有甚者,完全忽视了方以智的抗清史实,将其在满清高压统治下遁入佛门的坚忍,在禅门为“汉文化”做出的巨大贡献,提出了一种极为荒谬的观点说:
在评价方以智的晚节时,把他与转辗不屈、坚持武装抗清的张煌言相提并论,这个过高的估计,与方以智的晚年活动实在不太相符。(33)
《方以智黎川四年》,就是试图以新发现的文献与史料,围绕方以智黎川4年的行实、思想、学术与交游,将这些浑沌无知,存在着巨大偏差和歧义的诸问题,给出一个清晰的回答。
方以智书法
三
现阶段的“方以智研究”,因丢失了“黎川4年”,故研究必须以全新的观念和眼光,去钩稽过去未曾被注意的新史料和新文献,挖掘并搜集新的证据,对以往的“研究成果”进行必要的耙梳与纠偏。
譬如:康熙十二年()至同治九年()年间《新城县志》几个版本收载的寿昌寺7位住持,除了方以智外,有6位同属“大”字辈的禅门兄弟,先后为住持,其身世、行踪、事迹与方以智到底是什么关系?这种同属一辈、先后承续六任、跨越18年的蹊跷住持现象背后,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本质性问题?
方以智在寿昌派下“博山”与“东莞”两支的关系,身份的转变、业师之间的纠葛、龃龉;黎川寿昌寺“兄终弟及”的“传灯事”等,研究界一无所知;方以智离开黎川5年后,重返寿昌寺收拾“残局”、僧俗两界的“蜚语”与“谣诼”,这些显而易见、直接与方以智在惶恐滩赴水殉节有着紧密关系的重要事件,至今仍是研究界的空白。
方以智的“药地”名号,在没有弄清楚《药树堂碑文》作者的背景下,不仅错误地解释“于栾庐时得药地图章”的文义,又以一件未曾坐实的《意在笔先图》作品,将方以智在黎川4年的“药地”之名,错误地界定在仅有半日夜间停留的“樟树”。
方以智在黎川4年中撰写的重要著作;困惑学术界两个不同版本《通雅》刊梓、捐资人等问题,在这种丢失与遗忘中,潜藏于无知与无畏;方以智在黎川金楼的“开示”,被误判成在桐城老家;方以智在黎川廪山建设的“中五道场”,被说成是青原山一个宋代就曾存在的地方。
方以智与“易堂九子”、在黎川周边“相招”的10多位“清孤不屈之人士”,他们的身世、云集于黎川4年里所发生的事件与性质;这些人员在黎川形成的一个禅门、俗世共融的遗民群体;方以智在明朝时所交结的朋友、弟子,在改朝换代后仍然在清朝为臣、为官的另一个特殊现象,在方以智这一线索牵引下,到底是什么关系?均被忽视和淡化,甚至被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!
八大山人与方以智,一个是明皇宗室天潢贵胄王孙,一个是大明帝国的忠贞臣子;原本是完全不同身份背景的两个人,因国破家亡,让两人在黎川寿昌寺这座祖庭里,有了一个禅门庇护的交叉点。但是,八大山人“赢赢然若丧家之狗”(34)隐姓埋名,曾拥有过99个名、字、号;(35)方以智“跳南趼北,数履硙硙之刃”、(36)“逢人思变姓,教我善藏名”,(37)东躲西藏遁迹,曾使用过72个名、字与别号。(38)这些因素,致使后世两个不同研究领域里的学者们,既没有将两人串并起来,也没有打通两人之间的关节,各自在封闭的领域内失之交臂,“八大山人研究”将方以智丢了!“方以智研究”又将八大山人丢了!
方以智年长王夫之9岁,自方以智在湖南武冈与身无半职的“孝廉”王夫之相识、相交,并对其提携;方以智来黎川后,又对这位始终执弟子之礼的王夫之,发出了整整4年多“有所授”之“屡招”。但是,当年在方以智面前“知恩不浅难忘此”(39)的王夫之,不仅拒绝、且一直避而不见;直到10余年后,方以智在惶恐滩赴水殉节后,成为那个时代人人心目中的垂范高山,王夫子这才以悼念的方式,在诗文中予以了“缅怀”;方以智的著作、先进的思想,早王夫之20余年享誉当世,而让王夫之在方以智面前相形见绌。然而,自清同治以后,王夫之却一跃成为了顾炎武、*宗羲之后的“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”;这种显失公允的界定,(40)不管是对王夫之的“个人良知”进行考察,还是对其在“集体良知”上的展现,这一存在严重矛盾现象的背后,无不让后人心存疑虑。但是,如此尖锐的问题,研究界不仅从未有过涉及,仅以“拒禅”(41)对王夫之一笔轻描淡写地带过。
摆在眼前的诸多问题,因研究界丢失“黎川4年”,致使现阶段的许多“研究成果”,不仅难以让人信服;且让现阶段的“方以智研究”,有些停滞不前、甚至有些混沌和难堪。
方以智画作
四
《方以智黎川四年》以史实为基础,将方以智“黎川4年”的背景、身份、事迹,在禅门曹洞宗寿昌派下的世系、法脉、师承、弟子,在“博山”与“东莞”之间的关系,一一予以厘清和交代;黎川寿昌寺的地理环境与人文环境对方以智的影响;方以智与寺内诸僧人的交往、寺外禅门的过化,世俗间信士、缙绅,地方官吏的往来、发生的事件等,进行考订与坐实。
以方以智黎川4年行实为“实证”,让那些以往被研究界遗忘、遗漏、遗失的大量人物,从这些事件中显豁并生动起来;让这些随行于方以智在黎川的弟子、学人,云集在黎川的人物关系等,作出必要的厘清和交代;使方以智在黎川4年中所形成的学术思想、著作,乃至影响与传播,作出较为准确的分期和界定;对方以智黎川4年中创作的书画、艺术交流给予介绍;对方以智黎川4年所形成的独有地域宗教现象、文化现象、社会群体现象,乃至黎川这个特殊的禅门“道场”,对周边地区产生的巨大和深远影响等,进行阐释和论证。
《方以智黎川四年》所言黎川4年,是方以智前半生闽、粤、桂抗清、逃亡、流离,西进泰和首山、吉安青原山生命最后9年禅门生涯不可或缺、完整链条中的重要一环。所涉话题,紧紧围绕方以智在这个相对稳定的禅门祖庭寿昌寺,将这段研究界未曾触碰、丢失和遗漏的“黎川4年”捡回来,所列方以智行踪、事件、交往人物,散佚、遗漏的作品等,在展开的讨论中,让这一鲜活的历史,从迷雾重重的“无知”中逐渐走出来。
年10月7日,是方以智来黎川寿昌寺驻锡周年,也是方以智在万安惶恐滩赴水殉节周年忌日。在这个悲喜交集、值得